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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死方、眘卹胶、媚药、守宫砂...神奇的古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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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次访谈,源于暑期的一个偶然。王家葵先生莅沪,大家谈天说地。他聊到,《水浒》所载“蒙汗药”的“蒙汗”作用,在医学上确有根据。由这个话头深谈下去,就有了如许篇幅的访谈。王先生是成都中医药大学教授,并担任中国药学会药史本草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,《中药与临床》杂志副主编等职务,对本草学、药理学深有研究。酷嗜文史的他素有“博学好古”之名,在道教研究方面更是成果丰硕:著有《陶弘景丛考》,辑录、校注的数种道教文献,都收入“道教典籍选刊”。这一切,都在这篇访谈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。


我想先从古代小说里面记载的“不死之药”谈起。有很多据说能让人长生不死的仙药,东方朔曾向汉武帝进献甘露,秦汉以来流行灵芝,《白蛇传》里面白蛇盗来的灵芝就有起死回生之功,等到炼丹术兴起之后,帝王又热衷于让方士炼取丹药。我们应该怎样理解这种现象?


王家葵:其实,古人这类求仙问药的行为,不妨用一句诗来概括:“服食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。”这句诗出自古诗十九首中那首《驱车上东门》


驱车上东门,遥望郭北墓。

白杨何萧萧,松柏夹广路。

下有陈死人,杳杳即长暮。

潜寐黄泉下,千载永不寤。

浩浩阴阳移,年命如朝露。

人生忽如寄,寿无金石固。

万岁更相送,贤圣莫能度。

服食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。

不如饮美酒,被服纨与素。


这首诗感叹一个浅白的道理:人总是要死的。人有生长壮老已,这是自然规律。道家崇尚自然,讲“道法自然”,如庄子、老子,其实不屑于关心这样的“生死大事”;可是与神仙家合流而形成的道教,却在神仙家的影响下,以极大的热情投入“关爱生命”的宏伟事业中。长生久视是神仙家的信仰,经过道教的鼓吹,直到今天也是中国人的根本信仰。


长生不老,首先得从理论上证明肉身具有不老不死的可能性。王充在《论衡·道虚》中把各种宣称有效的长生方术嘲弄了一番,其中一句话很厉害:“万物变化,无复还者。”用白话来说,就是生命如逝水,单向不可逆。葛洪的《抱朴子内篇》用极大的篇幅辩论此事,总结起来三句话:神仙实有;神仙无种;神仙可学。长生不死,是神仙的初阶。


把《论衡》与《抱朴子内篇》对看,葛洪与王充“隔空喊话”,有意思极了。葛洪怎么说,当然也是举例,远远近近的例子说完,一句话,王充之流“夫所见少则所怪多,世之常也”。举来举去,举到一个关键的例子,《金丹》篇说:“丹砂烧之成水银,积变又还成丹砂。”丹砂与水银之间的互变,对,在神仙家眼中是“回还”,所以称为“还丹”。神仙家的一句重要口号,通过《抱朴子内篇·黄白》记录下来:“我命在我不在天,还丹成金亿万年。”这个口号是反天命的,主张以人力干预自然、改造自然。这里当然也看得出,神仙家还是存有一分清醒和理智,没有好意思去狡辩,说长生不老就是“自然而然”。



前面您谈到的都是长生术的理论,神仙家为达到长生不死目标采取的“技术手段”有哪些呢?


王家葵:方法多多,概括起来,不外三端:服食、房中、导引。


先对后两家简单一说。房中是通过性活动成仙,讲究的是“动而不泄”,后来发展到“还精补脑”。这与后面要说到的春药、催情剂等有一定的联系,也与“以人补人”有一定的理论渊源。导引则是肢体运动,类似于“广播体操”;如果增加“行气”,以意念指导真气在体内循行,就是“内丹”的滥觞了。


回到服食,服食起源于“不死之药”的传说,《山海经·海内西经》说:“开明东有巫彭、巫抵、巫阳、巫履、巫凡、巫相……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。”最早的“不死药”掌握在居住于虚无缥缈间的神仙之手,《史记·封禅书》谓蓬莱、方丈、瀛洲三神山“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”。但随着徐巿、卢生、候公等觅药失败,求药由仙界转向了凡间。


服食也有派别,都说自己的最有效,内部竞争很是激烈。大致分两大类吧,天然物与人工制成品。服食天然物的历史应该更加久远,当然是一些难得之品,细分又有两支派。一支以金玉丹砂诸矿物为至宝,姑称为“金石派”,另一支则看重芝草、巨胜诸植物,可称为“草木派”。安期生食枣大如瓜,就是后一流派。暂不论这两支派孰先孰后,就影响而论,金石派远胜草木派。


《黄帝九鼎神丹经诀》说:“且草木药埋之即朽,煮之即烂,烧之即焦,不能自生,焉能生人。”最早的金石派以服食黄金、云母、丹砂等天然矿物为主,其理论基础如《抱朴子内篇·仙药》引《玉经》云:“服金者寿如金,服玉者寿如玉。”《周易参同契》也说:“金性不败朽,故为万物宝,术士服食之,寿命得长久。”——对,就是交感巫术的思维模式——《列仙传》中服矿物而致神仙的人,有赤松子服水玉,方回炼食云母,任光善饵丹砂等等。但可以想见,金石之物多具毒性,过量或可致死,这与长生久视的目标显然背道而驰,所以,金石派方士很快由采服天然矿物,改为炼制后饵服,这正是后世丹鼎道派的权舆。


与导引行气不能成仙一样,服食最终也无缘仙界,迷信如汉武帝,晚年也承认“向时愚惑,为方士所欺,天下岂有仙人,尽妖妄耳。节食服药,差可少病而已”。《神农本草经》其实是神仙方士的“服食指南”。


人工制成品较为后起,其主流便是我们通常说的“炼丹术”。炼丹术也有演进过程,早期似乎还是炼金,只是按照李少君的说法:“祠灶则致物,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,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,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,见之以封禅则不死。黄帝是也。”另一种则抛弃黄金、白银(即黄白)的追求,在丹砂、水银、铅丹中寻求变化。


服丹从汉代以来,不绝如缕。有科技上的积极意义,但执迷不悟者大有人在。



您说起服丹,让我想到魏晋名士爱服用的寒食散或者说五石散。它具体指的是什么?


王家葵:晚近最早对五石散发生兴趣的是文学家和文献学家:鲁迅和余嘉锡。前者利用他在日本受到的医学训练,作了历史文化上的阐释;后者利用文献学功夫进行了文献考辨。化学家对这个问题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,比如王奎克先生就写过《五石散新考》(收入赵匡华主编《中国古代化学史研究》)。但医学家,尤其是药理学家对这件事关心不够,还有很多未解之谜。


五石散的来历,余嘉锡考证得很清楚,主要是由张仲景之“侯氏黑散”和“紫石寒食散”合二为一,成为《千金翼方》的“五石更生散”,也就是通常说的“寒食散”。


“五石更生散”里面有五种金石药,即紫石英、白石英、赤石脂、钟乳、石硫黄,再加上一些植物动物药,可这个处方里并没有什么毒性剧烈的药物。


王奎克先生结合文献、化学、毒理,破解了这个谜团。他发现,孙思邈所记录的五石散,其实是篡改过的。由“侯氏黑散”和“紫石寒食散”合并加减而来的“五石更生散”使用的五种金石药其实是紫石英、白石英、赤石脂、钟乳与礜石,孙思邈著录的时候,以“石硫黄”取代了“礜石”。这不仅是文献学功夫,结合砷中毒的毒理学表现,也是能够成立的。可以这样说,鲁迅、余嘉锡两位没有解决的问题,被王先生彻底地解决了,这是值得大力表扬的。


《千金翼方》记录处方有误的五石更生散,更可能是孙思邈有意为之。《千金要方·解五石毒第三》说:“余自有识性以来,亲见朝野仕人遭者不一,所以宁食野葛,不服五石,明其有大大猛毒,不可不慎也。有识者遇此方即须焚之,勿久留也。今但录主对以防先服者,其方已从烟灭,不复须存,为含生害也。”由此可见孙思邈对五石散之深恶痛绝,又怎会在书中显明地记录原方呢?


类似的出于“善良愿望”篡改文献,我还见过一例。《养性延命录·教诫篇第一》引《神农经》说:“食石者肥泽不老”,陶弘景注释:“谓炼五石也。”以上文字出自正统《道藏》本之《雲笈七籖》,可在《四库全书》本的《雲笈七籖》中,这句陶弘景注释被篡改为“谓炼五英也”。五英指的是五色石英,一下子就绕开了与五石散的瓜葛。由此看来,为了保护读书人不受五石散的诱惑,四库馆臣真可谓煞费苦心。



王奎克先生注意到的砷中毒的毒理学表现具体有哪些?您前面说到的关于五石散的未解之谜又指的是什么呢?


王家葵:礜石是砷黄铁矿,无机砷进入人体之后引发的慢性砷中毒,和《诸病源候论·解散病诸候》卷六记载的服散出现的症状是吻合的:


欲候知其得力,人进食多,是一候;

气下,颜色和悦,是二候;

头面身痒瘙,是三候;

策策恶风,是四候;

厌厌欲寐,是五候也。


这样一来,服散之后要行散、饮冷、不能穿衣服、用凉水浇头,也就很好解释了。砷中毒可以出现明显的皮损,皮肤表面出现溃疡,这是一方面;另一方面,末梢神经的损害也会让人体感觉异常,常见的如肢体远端对称性手套、袜套式麻木感等。皮肤感染,出现溃疡,或者皮肤感觉异常,敏感、疼痛,都可以出现“不胜衣”的样子,无法穿衣服,即便是轻薄的绸缎衣服,沾身也觉得不自在。服散的人,相当部分死于痈疽。痈疽嘛,多数时候就是皮肤的细菌感染,这是古人特别特别害怕的疾病——秦桧就死于瘩背疮发作。引起感染的主要病原体是金黄色葡萄球菌,这种细菌毒力很强,进入血液之后会引发败血症,在青霉素发明之前,这可是要命的病,所以古人“谈痈色变”。服散的人因为有皮损,再加上感觉异常,恣意挠抓,一旦发生感染,就很容易死掉。


关于五石散,还有一些枝节问题没有解决。从五石散的制作来看,以前我们一直认为——至少我自己是这样——五石散是炼丹术的一个支派。现在看来不对,仔细分析五石散的组成与制作,完全没有经过丹鼎,也没有“水法炼制”,就是矿物加上一些植物做成粉剂,或者粗颗粒,然后和酒吞服。为什么我觉得它和炼丹术完全无关呢?因为在魏晋时代,炼丹术发展的水平已经很高,在炼丹术士眼中,名士服用的五石散只不过是小儿科,他们服用的是自己炼出的更高级的丹药。明白了这一点,就会理解,为什么葛洪完全没有谈到五石散,陶弘景即便谈到,也非常之不屑。


还有一个关键问题。魏晋时代,如此大规模地服食五石散,不能不让人怀疑,是否存在成瘾性的倾向。因为后来者看到前人服散之后的惨状,还是不畏死,依然要去尝试,仅仅用何晏说的那句“非唯治病,亦觉神明开朗”,不太好解释。


医学界关于药物是否有依赖性是靠戒断症状来判定的:对精神性药物产生依赖后,一旦停止供给,病人会出现肉体和精神上的症状。检点文献,我只在《医心方》卷十九“服丹发热救解法第十三”中发现一段近似的表现:“凡服药发动之时,即觉通身微肿,或眼中泪下,或鼻内水流,或多呻吹,或咥喷,此等并是药觉触之候,宜勿恠也。”在《养性延命录校注》附录《太清经辑注》中,我加按语说:“此段描述服丹后流涕、流泪、哈欠等,极似药物依赖性(drug dependence),本篇称为药觉触之候。”但我还是不能完全自信。没有文献提到砷制剂存在依赖性(按,重新审读这篇访谈的时候,又咨询了从事毒理学研究的同事,他提到“印象中”有使用砷剂发生依赖性的报告。但仓促之间未能检索出相关文献,且存疑);而从本草方书及其他文献来看,汉魏六朝时期似乎也没有有较强成瘾性的物质(比如鸦片之类)为医人所了解。稍为例外的是麻蕡——大麻(Cannabis sativa L.)的雌,含大麻酚(cannabinols),有强烈的致幻作用,《本草经》记载“麻蕡,多食令人见鬼狂走”,就是这一作用。但大麻成瘾性不高,也没有证据在五石散中使用。以当时人所掌握的植物和矿物的情况来看,他们还不了解成瘾性这么强的药物。那么,不成瘾又有很大肉体伤害的药物,怎么能长时间、大规模地服用呢?医学上无法解释。


其实,从社会学角度来看魏晋时人,他们的精神状态和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嬉皮士颇为相似。那个年代的人也滥用药物,当然,滥用的是大麻和海洛因。所以,对魏晋时人为什么会前赴后继、冒着死亡风险去服散这个问题,“神明开朗”之类含混的“魏晋风度”还不足以解释。究竟该怎么解释,我也无法下定论。



魏晋之后,还流行过什么样的丹药?这些丹药有哪些危害?


王家葵:唐代盛行服食石钟乳和硫黄,可能都是魏晋五石散的“替代品”。我写过一段文字,直接抄录吧。


石钟乳又名钟乳石(stalactite),是碳酸钙的沉淀物,与水垢的成分类似(水垢除了碳酸钙以外,还含有氢氧化镁)。钟乳成为“仙药”,有一个渐变过程。


《本草经》并没有提到石钟乳有久服长生的功效,森立之辑《本草经》将其列为中品,可称只眼独具。但汉代也非完全没有服食钟乳者,《列仙传》说:“卭疏能行气练形,煮石髓而服之,谓之石钟乳。”《名医别录》给钟乳添上了“久服延年益寿,好颜色,不老,令人有子”的功效,并告诫说:“不炼服之,令人淋。”不过六朝以来炼丹的事几乎完全被道士包揽,而道士们更看重铅汞在炉燧中的变化,如石钟乳之类的钙化物并不太受重视。陶弘景所说的“《仙经》用之少,而俗方所重,亦甚贵”,应该是事实。


不知什么原因,唐代人特别嗜好此物。《新修本草》将石钟乳由中品调整为上品;孙思邈《千金翼方》卷二十二记载有“飞炼研煮钟乳及和草药服疗”处方六首;《外台秘要》卷三十七、三十八有《乳石论》上下两卷;柳宗元有一篇《与崔连州论石钟乳书》,赞扬钟乳之精美者:“食之使人荣华温柔,其气宣流,生胃通肠,寿善康宁,心平意舒,其乐愉愉。”


我怀疑,六朝隋唐单独服用钟乳,或许是由魏晋间人服食寒食散的习惯演变而来。寒食散的配方复杂,毒性也大,后来就减省为了单用钟乳一物。


尽管服食家奢言钟乳的养生作用,但与寒食散一样,益阳事——也就是增强性功能——才是主要目的。白居易的诗说:“钟乳三千两,金钗十二行。妒他心似火,欺我鬓如霜。慰老资歌笑,销愁仰酒浆。眼看狂不得,狂得且须狂。”他在自注中说:“(牛)思黯自夸前后服钟乳三千两,甚得力,而歌舞之妓颇多。”苏轼说得更清楚:“无复青黏和漆叶,枉将钟乳敌仙茅。”仙茅便是益阳的要药,取与钟乳相对,说明两者的作用是相同的。


服食硫黄的习惯,或许也与五石散有关。前面提到王奎克先生的考证,《千金翼方》所记录的“五石更生散”版本,以石硫黄取代礜石,此则又是唐代人服用硫黄的滥觞。


硫磺为炼丹家所需,《本草经》说“能化金银铜铁奇物”,但就像苏颂所说:“谨按古方书未有服饵硫黄者。本经所说功用,止于治疮蚀,攻积聚冷气,脚弱等,而近世遂火炼治为常服丸散,观其制炼服食之法,殊无本源。”这一意见十分正确,服食硫磺的习惯的确开始于唐代。李肇《唐国史补》卷中云:“韦山甫以石流黄济人嗜欲,故其术大行,多有暴风死者。”《旧唐书·裴潾传》称“宪宗(唐宪宗,公元806年至820年在位)季年,锐于服饵,诏天下搜访奇士”,裴潾上疏谏曰:“伏见自去年已来,诸处频荐药术之士,有韦山甫、柳泌等,或更相称引,迄今狂谬,荐送渐多。”因此可知士大夫服硫磺的习惯开始于元和年间,而其危害可举诗歌为证。张祜《硫黄》诗:“一粒硫黄入贵门,寝堂深处问玄言。时人尽说韦山甫,昨日馀干吊子孙。”韩愈也是受害者,白居易《思旧》诗有句:“退之服硫磺,一病讫不痊。”


针对硫磺的毒性,晚唐《药性论》乃说:“石硫黄,有大毒,以黑锡煎汤解之。”黑锡(铅)是否能解毒不得而知,《局方》黑锡丹用硫磺补阳,配以黑锡,应该是受此说的影响。



明代流行“以人补人”,我们经常看到小说中提到秋石、红铅、蟠桃酒和紫河车这样的药物。能否请您谈谈它们的来龙去脉?


王家葵:明代张三锡曾在《医学六要》中说:“大凡虚弱人,须以人补人,河车、人乳、红铅俱妙。”我以为,以人补人只是表象,这与内丹家以人体为炉鼎的思维方式有关,归根结底,其内在逻辑仍然是道教返老还少的“还丹”。是内丹家从以自己的身体为炉鼎来炼丹,发展到假借他人的身体来炼丹。


所问的四种物件,都是用来炼制 “还丹”的。秋石、红铅、乳汁、胎盘,代表生化孕育,仍然是原始思维,巫术的交感律。


先说“秋石”。这是从尿液里获得的结晶物,主要是尿酸钙、磷酸钙,据说可以追溯到汉代,《周易参同契》就提到:“淮南炼秋石,王阳嘉黄芽。”但早期丹经所称的“秋石”是不是炼尿而成,不能确定。一般认为明确记录见于宋代《苏沈良方》卷六之秋石方。可注意的是,其中提到,“广南有一道人,惟与人炼秋石为业,谓之还元丹”。


李约瑟坚持认为,按照秋石的制作方法,可以获得性激素。这一说法存在争议,有人做过模拟实验。2001年左右,中科大张秉伦老师的一位硕士也做过秋石的实验,用了五个配方,得出的结论是没有性激素。北大的朱晶在其2008年博士论文《丹药、尿液与激素:秋石的历史研究》中得出的结论是,一百四十余种记载的秋石制作方法中,确实存在获得活性激素的可能性。朱晶的研究非常值得赞赏,但站在古人的角度考量,他们设计“秋石”的逻辑理路确实不是为了获得性激素。不然“红铅”里面似乎没有雌性激素,那又怎么说呢?要说雄性激素,还不如在“以脏补脏”的思路指导下,直接吞服各种动物的“鞭”(阴茎和睾丸),还可能真正含有睾丸酮。要不干脆直接吞服动物的肾上腺,里面含有若干的甾体激素(类固醇),既有氢化可的松、醛固酮,也有脱氢表雄酮、睾丸酮、雌二醇。


红铅是用月经制备的。“妇人月水”是一种带有巫术色彩的药物,宋代《嘉祐本草》正式著录,《本草纲目》续载,并记录别名“红铅”。李时珍对此物深恶痛绝,从《本草纲目》对红铅的言论就可以看出来。释名项说:“邪术家谓之红铅,谬名也。”集解项又说:“今有方士邪术,鼓弄愚人,以法取童女初行经水服食,谓之先天红铅,巧立名色,多方配合,谓《参同契》之金华,《悟真篇》之首经,皆此物也。愚人信之,吞咽秽滓,以为秘方,往往发出丹疹,殊可叹恶。按萧了真《金丹诗》云:一等旁门性好淫,强阳复去采他阴。口含天癸称为药,似恁洳沮枉用心。呜呼!人观此,可自悟矣。凡红铅方,今并不录。”


红铅的做法,明代方谷《本草纂要》卷八“红铅”条说:“铅,味咸、淡,气平,无毒。红铅者,女子二七之首经也。以纸收之,如桃花之片,日久不变其色,是真铅也。以火炼存性,好酒服,治男子阴虚不足,腿足无力,百节疼痛,腰背酸拆,头眩眼花,自汗虚热,欬嗽无痰,小便频数;或精神短少,遗精梦泄;或魂魄飞扬,梦寐惊惕,是皆阴虚不足之症,用此真阴之剂补之。大抵红铅补于阴,秋石补于阳。阴有所亏,采阴之精而补之;阳有所损,炼阳之精而实之,此全阴阳之大体也。吾闻仙家有云:采阴补阳真妙诀,红铅秋石为奇药,有人采炼得天真,寿延一纪不须说。”


明代皇甫嵩《本草发明》卷六说:“红铅,性温、热。取童女首经为妙,二三度者次之。以法取炼,真能续命回元。合秋石制服,尤妙。”其制作方法明代本草记载很清楚,这里就不详述了。至于鼓吹红铅者,如卢之颐《本草乘雅半偈》指责李时珍:“濒湖未见神奇,徒自妄诋。”


乳汁美其名曰“蟠桃酒”,这是象形兼会意。胎盘名曰“紫河车”。《本草纲目》解释:“丹书云:天地之先,阴阳之祖,乾坤之橐硁,铅汞之匡廓,胚胎将兆,九九数足,我则乘而载之,故谓之河车。其色有红、有绿、有紫,以紫者为良。”这两种物件的使用历史悠久,都被明代方术家神秘化了。


国人的“补养习惯”,我是不以为然的。从药理学的角度讨论药物,用药目的有三:治疗、预防、诊断。治疗用药是大宗,预防用药尤其要权衡利弊,在安全性与有效性之间做出决策。甚至以中医的立场,药物“以偏纠偏”,长期使用具有“偏性”的药物,也非所宜。“有病治病、无病强身”的东西基本不存在。



红楼梦》当中提到林黛玉常服用人参养荣丸,薛宝钗常服用冷香丸,这些药物真的存在吗?


王家葵:《红楼梦》中这两味药物是作者根据情节发展需要设计的。好比一篇小说的桥段:主人公翻弄手提袋,掉出一盒“百忧解”——于是读者便知道,其人患有“抑郁症”,这是小说作者为情节发展所作的铺垫。小说研究者如果因此去考究作者的医学涵养;或竟因此去分析主人公使用百忧解(氟西汀)还是帕罗西丁更加恰当;乃至追问,主人公咋个不用左洛复呢?那真是煞风景得很——而红学研究,似乎就是这样的。


人参养荣汤是宋代的医方,治疗脾肺气虚、荣血不足,有气血双补之功。“冷香丸”则是作者臆造的。《红楼梦》为冷香丸设计的制作程序十分复杂,很具有“仪式性”,可产生类似于宗教上的神圣感。不妨用另外两个医方稍作类比。《医心方》卷二十六延年方第一引《太清经》服枸杞方——


正月上寅之日取其根,二月上卯之日捣末服之;三月上辰之日取其茎,四月上巳之日捣末服之;五月上午之日取其叶,六月上未之日捣末服之;七月上申之日取其花,八月上酉之日捣末服之;九月上戌之日取其子,十月上亥之日捣末服之;十一月上子之日取其根,十二月上丑之日捣末服之。


又《证类本草》卷六菊花条引《玉函方》之“王子乔变白増年方”云——


甘菊,三月上寅日采,名曰玉英;六月上寅日采,名曰容成;九月上寅日采,名曰金精;十二月上寅日采,名曰长生。长生者,根茎是也。四味并阴干百日,取等分,以成日合捣千杵为末,酒调下一钱匕。以蜜丸如桐子大,酒服七丸,一日三服。百日身轻润泽;服之一年,髪白变黑;服之二年,齿落再生;服之三年,八十岁老人变为童儿,神效。


可以看出,这都是通过复杂的仪式让药物神圣化。至于曹雪芹想用“冷香丸”暗示什么,留给“红学家”去索隐吧。



古代小说中常常把人参、何首乌、灵芝当作延年益寿的灵药,这些药物真有那样的功效吗?


王家葵:很高兴你说到何首乌。何首乌与人参、灵芝不同。人参是有药效的,但滥用之后,也会发生人参滥用综合征,消化道出血,有致死的报告。灵芝口服虽然可能没什么实际活性,但似乎也没有很严重的不良反应。唯独何首乌是个例外,它在百姓生活中日用而不知——不是日用有益而不知,而是日用有害而不知!何首乌直到唐代才出现,唐人李翱写了篇《何首乌传》,收入《证类本草》——


昔何首乌者,顺州南河县人。祖名能嗣,父名延秀。能嗣常慕道术,随师在山。因醉夜卧山野,忽见有藤二株,相去三尺余,苗蔓相交,久而方解,解了又交。惊讶其异,至旦遂掘其根归。问诸人,无识者。后有山老忽来。示之。答曰:子既无嗣,其藤乃异,此恐是神仙之药,何不服之?遂杵为末,空心酒服一钱。服数月似强健,因此常服,又加二钱。服之经年,旧疾皆愈,发乌容少。数年之内,即有子,名延秀;秀生首乌,首乌之名,因此而得。生数子,年百余岁,发黑。有李安期者,与首乌乡里亲善,窃得方服,其寿至长,遂叙其事。


何首乌的名字格外害人,因为叫“首乌”,于是一直被认为是返老还童、乌发的灵丹妙药,不管是膏方还是丸剂,只要治疗衰老白头的处方,都少不了它。但是,从植物学的角度来看,何首乌和泻药大黄同属蓼科,它也含有与大黄类似的蒽醌,一用就会腹泻,对年老体衰的人效果尤其显著。按照中医的逻辑,腹泻会让人体虚,所以需要炮制,蒸煮晒干,乃至九蒸九晒,也就是刚才说到的“仪式化”操作,做出来的成品叫“制首乌”。


可是,谁知道呢,这样用了一千多年的何首乌,当然也包括经过“仪式化”处理的制首乌,却有很严重的肝脏毒性。那么,这一千多年的临床实践,难道不足以了解何首乌的毒性?没有统计学帮忙,医生对散在病例的观察,其实很难全面了解药物的治疗作用和毒性反应。制首乌毒性是不是小点呢?是的,可未必是好事。有一份报告说,制首乌蒽醌、鞣质含量不高,对肝的损害相对较小,但因为损害出现较晚,病人使用的时间反而更长,同样也引起严重的毒性反应。


许多药物,若事先不知道它的危害,使用一辈子也未必能了解其毒性。我的意见,如果不经过规范的临床试验,除非在用药后短时间内出现强烈伤害,一般是三天左右,医生或患者,才比较有可能意识到,中毒与用药之间存在因果联系。这样我们就容易理解,为什么古人服食铅丹、水银,竟然乐此不疲——因为中毒要在几年乃至几十年以后才逐渐暴露。何首乌也是如此,这才是真正的“服食求神仙,多为药所误”呢。



宋代朝野都好香药,沈括曾经记载说,宋朝官员在皇帝面前奏答时会口含鸡舌香,这是什么药物?宋代流行的香药还有哪些?


王家葵:鸡舌香就是丁香,干燥的花蕾叫做“公丁香”,果实是“母丁香”。汉代就有人含在口中,用来避免口臭,皇帝也常以之赏赐大臣。到了宋代,宋人笔记里的记载特别多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?从医学上来说,口腔有异味,主要原因有二,一是内科疾病,如糖尿病、肾病、肝病等;另一种情况更加常见,就是口腔疾病,如牙周病、龋齿等。古人当然有洁齿措施,但真的不完善,口腔清洁做得不是很好。虽然我们从印度人那里学来了嚼杨枝,还有用盐或某些活性炭物质擦牙齿,也有牙刷,但直到今天,中国人的口腔保健仍比西方人差得多,我们不用牙线——牙缝里残留的食物残渣发酵,是口腔异味的一个重要来源,在口腔的厌氧环境里,这种残渣也是引起龋齿的一个重要原因。


话题回到丁香。如果你去补牙的话,就会发现,医生把你的牙齿钻开以后,使用的填充物里面就有丁香油。丁香油是丁香的挥发油,主要成分是丁香酚,有很强的抗菌作用,另外还可以止疼。由此设想,古人口含丁香,其实也起到了抑杀口腔细菌的作用,而不仅仅是通过辛香来消除口腔异味;当然辛辣刺激,或许还能让使用者的口腔产生“清爽”的感觉。


有关宋代香药研究的专题论文很多,我对此关注较少,就不做门外之谈了。



《赵飞燕外传》中,赵飞燕的妹妹进献给汉成帝“眘卹胶”,《开元天宝遗事》中,安禄山进献给唐玄宗“助情花香”,明清小说里更有大量春药的记载,这些药物真的有效吗?


王家葵:先说眘卹胶或者助情花香,它们针对的无疑是男性勃起功能障碍。性医学研究得已经很清楚了,影响男性勃起功能的,大约有这样一些因素:年龄;疾病,比如糖尿病;某些药物,比如利血平;心理因素,比如焦虑。可以明确,在育亨宾(yohimbine)发现之前,没有任何一样药物能真正改善病理性勃起功能障碍。阳痿的发生本来就有心理原因,即便是生理原因,也会在一次或多次失败之后,形成严重的心理阴影,并伴有强烈焦虑,而焦虑又加重功能障碍。所以,我认为,古书记载的媚药恐怕主要是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。后来有了西地那非(伟哥),育亨宾也趋于淘汰,副作用太大。


催情药的定义很含混,按照小说描述,大约可以使被用药者陷入意乱情迷的状态。性兴奋是由生理、心理引起的双重反应,按照性医学研究,小说中那种催情剂应该是不存在的;至于药物的“催情效应”,或许也与暗示或者环境诱导有关,其中的心理学问题,非我所熟悉。


你没有问,我想附带一说的是“守宫砂”。有关的传说很多。《太平御览》卷九百四十六引《淮南万毕术》说:“守宫饰女臂,有文章。取守宫新合阴阳者,牝牡各一,藏之瓮中,阴干百日,以饰女臂,则生文章。与男子合阴阳,辄灭去。”又云:“取七月七日守宫阴干之,治合,以井花水和,涂女人身,有文章,则以丹涂之,不去者不淫,去者有奸。”看似很厉害,其实是逗你玩,这不过是古代“直男癌”关于“处女情结”的意淫,当然一定程度上也能起到吓唬女性保守贞操的作用。守宫砂如此,眘卹胶、助情花香之类,亦复如是。



古人常用哪些堕胎、避孕药?我们从小说、影视剧中看到,用药贴在肚脐上即可避孕,还有喝一碗药汤就马上流产,这些可能是真的吗?


王家葵:先说堕胎药的问题。中医十分强调,妊娠期间要避免使用损伤胎元的药物,比如攻下、逐水、破血、开窍的药物。那么,这些药物能不能堕胎呢?麝香是一个选择,这是可以堕胎的。但古人说得很夸张,夸张到什么程度,说一个人用麝香熏了衣服,走近一个怀孕的妇人,她就流产了。如果真是这样,那么引产就不再是个难题了。但是从药理研究来看,麝香酮确实引起宫缩,有引产作用;但作为引产药,作用似乎还不够剧烈。现代研究者从天花粉中提取植物蛋白,用作引产。临床主要是注射给药,也有羊膜腔内注射,确有效果。从动物实验的情况推测,提取液直接阴道给药也会有效——但古人似乎不知道这个“秘方”。必须强调,天花粉蛋白的引产作用,主要基于免疫反应,过敏反应风险太大,甚至有过敏性休克致死的可能。


再说避孕药。贴肚脐避孕,哦,不,那是治痔疮——开句玩笑。避孕药是一个世界级的难题。我恰好对此有所了解。很多年前,有一本《药理学》教材的避孕药章节分给我写,为此查了不少资料。当时就感到,对避孕药来说,安全性和有效性的要求之高,超乎想象。


先说安全性。因为使用的人群实在太广,故要求绝对没有损害。直到今天,女性避孕药,主要是雌激素和孕激素复合物那一类,都还存在争议;尽管很多研究都表明,在推荐剂量范围内,即使长期使用这类避孕药,女性子宫癌、乳腺癌也没有增加趋势,但质疑者依然很多。


再说有效性。避孕药的要求很明确,就是避免怀孕,失败率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也不行,因为对当事人来说这就是百分之百。还有一条很重要——停药之后可恢复,也就是可逆性。至于小说中提到的那些避孕方法,没一个靠谱的。如果撇开安全性,只谈有效性,如雷公藤、昆明山海棠之类,对生殖系统影响极大,尤其是对雌性生殖系统,引起月经紊乱,排卵延迟等,也部分损害雄性生殖系统,由此当然可以导致不孕不育,但这是生殖毒性,显然不能作为避孕药使用。一个可能作为男用避孕药的是棉酚,从棉籽油中提取,能够抑制生精上皮,有杀精作用,但安全性和可逆性上,似乎还存在一些问题。



《后汉书》中记载华佗用麻沸散实施外科手术,明清小说当中经常出现蒙汗药,《水浒传》“智取生辰纲”中,晁盖等人用蒙汗药麻翻了杨志,那么,蒙汗药究竟是真是假?


王家葵:麻沸散的研究很多,基本结论是毫无问题的。古代骨科、皮肤科手术,为了避免让病人感到痛苦,先要饮用麻沸散。万方、宋大仁、吕锡琛合著的《古方麻沸散考》广泛征引文献,确定唐宋以来的麻沸散使用的主要药物是洋金花(又称押不卢花)和坐拿草。坐拿草载《本草图经》,与洋金花一样,都是茄科曼陀罗属的植物,含有东莨菪碱,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热闹一时的中药麻醉的主要成分,具有镇静催眠麻醉作用。至于华佗使用的麻沸散,一般认为用的是毛茛科乌头类的植物,利用乌头碱的中枢毒性。


“智取生辰纲”里的蒙汗药其实只见于小说,子史书记载甚少,仅从《普济方》中检索到一条:“(以白扁豆)治蒙汗毒,目瞪不能言,如醉。”但这种蒙汗药应该有其生活来源。比如氯仿,以前也是用作麻醉的,小说里面就演绎说,强盗用一块浸满了哥罗芳(Chloroform)的纱布蒙在人的口上,然后打劫。氯仿用于手术麻醉时,就是“麻沸散”,抢劫的时候就变成了“蒙汗药”。


似乎少有人了解,“蒙汗药”真的就是不出汗的意思。洋金花里面含有阿托品和东莨菪碱,都是副交感神经M受体阻断剂。M受体控制外分泌腺,如汗腺、泪腺、唾液腺的分泌,阻断M受体,腺体分泌减少。比如内脏绞痛,注射阿托品后,疼痛迅速缓解,但会明显的口干。回到智取生辰纲的场景,当时是大热天,酒里面加了蒙汗药,军士吃了酒之后,就像注射了阿托品一样,全身的汗一下子就没了。或许这就是“蒙汗”的本意——不出汗。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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